张艺谋在渴望《狙击手》成为2022年春节档的“一匹黑马”,然而大年初二已过,虽然电影的口碑位居前列,但票房成绩排名第六,且排片毫无提升,逆袭看起来已无望。
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个竞争最激烈、含金量最高的档期,但似乎并不被各方看好。上映之前,《狙击手》首日排片率不足10%,时间段也“大多是凌晨半夜的场次”,以至于在春节档正式开启之前,他还极为焦虑地开了线上直播,呼吁“电影院多给一些好点的时间”,“挺担心票房的,怕成绩垫底”。
甚至他还为这部电影的宣发拍摄了当下流行的“飘雪变装”短视频。多年前,他就被摄影师李志超认为拥有一张三岛由纪夫气质的脸,沉郁起来几乎摄人。如今上了年纪,他脸上沟壑日益深刻,且如此符合他的电影美学——从眼袋到法令纹,都绝对的对称。当这样的张艺谋出现在短视频的雪花特效里,穿着黑色中山装,由十几个年轻男演员拥簇着微微弯腰登场,很多人惊呼,“最帅的原来是张艺谋”。
但这些前所未有的动作,都没有转换成排片率的上升。
这大概是张艺谋从来没有置身过的境况——同场竞技的“对手”来势汹汹:《长津湖之水门桥》志在冲击影史纪录;《四海》借助韩寒的号召力,上映8小时票房就突破2亿;还有最匹配春节喜庆氛围的喜剧片《这个杀手不太冷静》、备受瞩目的易烊千玺主演的《奇迹·笨小孩》。作为开启国内商业大片时代的导演,在很多年里,张艺谋的名字便是一张通行证,虽然也有票房或口碑失败之作,但他何曾得到过这种从一开始就被集体放弃的待遇。
2003年8月30日,第9届中国电影华表奖颁奖典礼,陈凯歌为《英雄》导演张艺谋颁发特殊贡献奖。《英雄》问鼎2002年华语电影票房冠军,提名奥斯卡金像奖、美国电影金球奖最佳外语片,并获得多个国内外奖项
也不能责怪影院冷淡。张艺谋已经许久没有得到过一次畅快的商业上的胜利了——2020年上映的《一秒钟》票房1.31亿,可谓惨淡。2021年上映的《悬崖之上》,主旋律商业大片,正是这几年市场上票房最好的题材,收获了11.9亿,也不足以让人对张艺谋信心重振。而这个春节档,2021年创下票房纪录的《长津湖》续集《水门桥》,自然成了影院经理的押宝项目,几乎一半的排片资源都砸了上去。同样是抗美援朝背景的战争片,《狙击手》不需要经历纠结和权衡,就成了被放弃的炮灰。
一位来自行业群里的影院经理说得更直接:今日的年轻人对张艺谋没有兴趣了。
《一秒钟》故事灵感源自张艺谋早期经历,29.5万豆瓣网友为该片打出7.7的分数。有人评论,“拍的哪儿是电影啊,是那个年代被埋没的人”
很难说,电影对如今的张艺谋意味着什么。
1月21日的《狙击手》首映礼上,他穿着剧组统一配发的卫衣,一如既往地戴着棒球帽,也一如既往的身姿笔直。这两年,他没有因为年逾古稀而变得松散倦怠,反而是越绷越紧,到了他职业最高产的阶段。他习惯性地总是同时推进几个项目。筹拍《一秒钟》的时候,他同时在做9个项目,包括电影、舞台表演、大型演出等,每天工作20小时。
在太多人眼里,张艺谋早已经不需要在电影方面这么努力了。历史地位既定,毁誉也已书写,何必在这段下滑的曲线上再添几笔?
但张艺谋显然不这么认为。这部电影是他在冬奥会开幕式筹备过程中,向组委会“请假两个月”拍出来的。包括这次参加发布会也是抽空——差不多一周后,便是开幕式的第三次彩排。
这么安排或许是为了不重蹈《三枪拍案惊奇》的覆辙。张艺谋最长的导演职业空白期,发生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——为了筹备开幕式,他停了两年没有拍片,对这个工作狂来说显然“撂荒过长”。作家方希在《张艺谋的作业》一书中透露,当时《金陵十三钗》的剧本还在改,一时半会进入不了拍片状态,张艺谋“急得直搓手,想抓个东西拍拍,别手生”。拍摄《三枪拍案惊奇》的想法应运而生,他开始攒班底,筹备这部“导演复出之作”。日后,这成了张艺谋口碑最差的作品。
《三枪拍案惊奇》改编自科恩兄弟的电影《血迷宫》,是张艺谋继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后首度执导贺岁喜剧
保持电影生产,仍然是张艺谋的高度自觉所在。
《狙击手》是2022年春节档极少数提前组织大规模看片的电影。在行业看来,这通常是对电影质量有信心的表现。但看片活动之后,影院经理的初心也不见更改。《狙击手》的预售成绩,在春节档所有5部真人电影里垫底。
甚至没有多少人还在讨论他的失败了——这两年,张艺谋三个字对电影来说,已经逐渐变成这样一种存在:谈不上是“好片”,也绝不是“烂片”,人们更愿意模棱两可地称之为“稳定地保持在及格线之上”。他的每部电影里依然能找到值得夸奖的长处,但终归,也不是非看不可的重要作品。
曾经人们激烈地讨论过张艺谋的每一部电影。他最早被批评“向海外贩售中国的愚昧和落后”,过了几年,又变成“粉饰现实”“歌颂极权”。再后来,每上映一部电影都可以在“张艺谋归来”和“张艺谋已死”这两句话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评论标题。再渐渐地,人们就不怎么讨论他了。这十年,他超生被罚的消息倒是时常被提起,作为“名人生活”的一扇窗口,在不同时期、不同语境里,用于佐证不同的观点。
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改编自苏童小说《妻妾成群》,1992年在北美上映,创下当时华语电影在北美的最高票房纪录,并获第6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提名
但他的电影,已经不再那么重要。而这个趋势,是从2016年开始的——那也一度是他最辉煌的时刻。这个时刻叫做《长城》,一部好莱坞大片。
筹拍《长城》那会儿,张艺谋正处在声名隆盛之时,手握十亿人民币的天价投资,国内导演无人能出其右。他像点兵点将一样挑演员,景甜、鹿晗、彭于晏、林更新、郑恺、黄轩、陈学冬、王俊凯……最当红、最有流量的名字都被他收入麾下。还有马特·达蒙、佩德罗·帕斯卡、威廉·达福、刘德华、张涵予等国内外巨星加盟,顶着“国师”头衔的张艺谋,吊足了观众的胃口。
《长城》中文海报上众明星的位置排布,一度被网友津津乐道
佐证《长城》当年地位的还有一个细节:他女儿张末的导演处女作《28岁未成年》被安排在《长城》前一周上映。此前,张末一直在张艺谋的剧组里“实习”,一会儿是剪辑师,一会儿是副导演。张艺谋煞费苦心地选择这个时机,将担任导演的女儿正式介绍给大众——而那部影片的主演,是昔日的“谋女郎”倪妮。
《长城》和《28岁未成年》前后脚上映,也被外界解读为张艺谋“带着女儿出道”。那一年11月,刘震云编剧、女儿刘雨霖导演的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在国内上映,“父女档”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。张艺谋和张末的“父女同擂”,又为这个话题添了一把新柴。但很快,人们就发现,无论是张艺谋的《长城》,还是张末的《28岁未成年》,都是辜负了期待。
2016年12月3日,张艺谋亮相《28岁未成年》北京发布会,为女儿张末站台
那一年,张艺谋66岁,“江郎才尽”的声音不绝于耳。多年后,马特·达蒙在采访里隐晦地说了一句:“灾难就是这么酝酿而成的。原有构想被剔除后,它就变得前后不搭,不像是一部电影。”甚至,当马特·达蒙每次提到这部电影,他的女儿都会调侃,片名应该是“The Wall”而非“The Great Wall”——因为一点也不Great。
《长城》之后的三年,张艺谋只有一部电影上映——邓超和孙俪这对夫妻主演的《影》。这部电影显然承载了导演翻身的寄托,高浓度的张艺谋式美学无所不在。但遗憾的是,它当年的票房是6.28亿,排名第27位——即便不以票房论成败,那一年,大众对国产电影的记忆也是《红海行动》《我不是药神》,甚至是《西虹市首富》《前任3》。《影》属于被遗忘的那一端。
《影》
到了2022年,张末这个名字再次出现了,在《狙击手》的导演名单里,父女俩“共同执导”。张艺谋解释说,因为要赶一年中有数的有积雪的日子,所以只有两个月拍摄时间,为了避免出现“戏没拍完,雪就化了”的尴尬局面,决定邀请女儿一同上阵。
这或许是真实的理由——但这个问题,也肯定不止这一种解决方法。或者可以这么说,亲情,大约也是张艺谋仍然在电影领域耕耘的原因之一。
比起在电影领域的且战且退,过去这十几年,张艺谋的另一个身份反而越发无可替代起来——从北京奥运会开始,他便被称为“国师”了。之后,他也是一系列国家形象工程的导演:国庆60周年联欢晚会总导演、APEC欢迎晚宴和文艺演出导演、杭州“G20峰会”文艺演出导演、国庆70周年联欢活动总导演……
在这些时候,没有人像他一样召之即来,来之能战。他的经验、审美、资源、气质,决定了他是可以安心托付此类任务的最佳人选,或者说,唯一人选。
多年前张艺谋对作家方希说过这样一段话,“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意识,让自己迅速工具化。工具化就是有用,人有了用,有些东西就不会找到你身上,你就会有空隙生存。”——这是他不多的“自我诠释”的时刻,对照他早年的经历更是能咀嚼出深意:打小出身就不好——父亲毕业于黄埔军校,母亲是皮肤科医生,恐惧之下,他努力练习画巨幅宣传画、写超大美术字,自学摄影,才进了工厂当上工人。被北京电影学院破格录取前,他曾考虑过去西北农学院念畜牧专业,盘算着毕业后当个兽医。后来上了电影学院,周围同学不仅小他十几岁,还有不少出身艺术世家,没办法,他只好“吭哧吭哧用最笨的努力奋起直追”。
大概这也是他停不下来的原因。迄今,他都是一个靠“有用”来确定自己价值的人——他每每给予自己的定位都是,“我就是个干活的”。
张艺谋在《狙击手》片场
当然也有其他解释。比如他对影评人史航说的,“我这么一堆老伙伴,不拍电影,有什么理由把大伙儿聚在一起啊。”
除此之外,张艺谋还在坚持拍电影,大约还有一个理由——《狙击手》里,他的大儿子张壹男也参与其中。2019 年,张艺谋带着儿子一起登上杂志封面,正如他2016年带着女儿上封面一样。虽然张壹男的参与没有被纳入片方的宣传点,不过他的母亲陈婷早在2021年2月,就在微博里夸儿子:“本可以舒舒服服在家过年,却一头扎进剧组”,“我们从不对孩子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,只要求做每一件事脚踏实地、全心全意”。
张艺谋今年72岁了,他一直都是这个大家庭的“家长”。责任感、工具性、亲情、友情……在他的世界里,排序在前位的事情如此之多,距离人类社会对“艺术家”这个词的想象又如此之远。而正是所有这些,才一同构成了张艺谋今日之面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