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表达时代模范人物的话剧作品,《农民院士》,以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云南农业大学名誉校长朱有勇为原型,展示了他在云南乡村以技术扶贫、从而改变乡村生活的事迹。从话剧情节来说,基本有三个段落,第一段落,是以“种土豆”来进入乡村生活,第二段落,是以“种三七”来深入乡村心灵,第三段落,是以“论文焦虑”来表达知识分子的自我反思。如此三个段落,从历时的线索上,大略完成了对农民院士朱有勇及其科研团队的事迹书写,颇为流畅。
“种土豆”也好,“种三七”也好,凡是了解过一些新闻的人,对此都不陌生;但从艺术创作的角度,值得深入品咂的是:土豆,是饥荒时候的粮食,温饱时候的菜肴,是果腹的食物,满足的是人的基本生存需求;而三七,则是一味药,不仅可以入膳食,更可以入药治病。剧作家以“种土豆”切入扶贫,展示的,正是扶贫初级阶段的最高任务——解决温饱问题;但进入第二阶段,种的是三七,培育的是疗愈人的药材,紧接着而来的扶贫任务,就不仅是致富了,而更指向了乡村社会中的人心,甚至是人格。于是,深层次的思考从这一阶段浮现:被扶贫的村民,他们拥有金子般的心灵,他们与扶贫者之间,构成了相互支撑、彼此依靠的关系,所以,可以举全村之力,去救助被困在山洞里的扶贫者,但是,善良而朴实的人性,也是有缺陷的,于是,扶贫的猪种,可以为了温饱而拿来吃掉,为了赚钱,地里的三七,可以不顾归属权地随意处置,甚至为了填补亏空,去挖别人家的劳动成果……“种三七”阶段所涉及到的问题,就不仅仅是物质脱贫,而是精神健全和人格再造了,这是脱贫之后,我们所面对的更艰巨的问题——然而,这些问题,从纵深处看,并非一时一地的小问题,而是中华民族从启蒙到救亡到解放的大问题。事实上,翻阅中华民族近现代史,从谭嗣同、梁启超他们开始,就一直力图解决这个问题,但终其一生,也只能开个头,其后,一代又一代的志士都为此理想而奋斗,历经百年,直到今天,永不断绝!因此,这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完成解答的问题,而是一项伟大而壮丽的事业;另外,从当下来看,即便仅仅指涉扶贫,精神与人格层面的“扶志”,也是政策扶贫、教育扶贫才能关照,而超出了技术扶贫、院士下乡的能量所及,由此,剧作提出了追问,但在剧中,并不能解决。 从“种土豆”,到“种三七”,到第三个阶段,就是“种自己”。晏阳初曾经说过,欲“化农民”,需先“农民化”,扶贫,得把自己变成一颗种子,深深地扎到扶贫的土里,才能长出一个更好的、更健全的“人”。这一阶段,编剧以朱有勇科研团队成员的“论文焦虑”为核心,显现出了一个“知识分子人”的心灵成长。 这一段素材,当然来源于朱有勇的名言——“把论文写在中华大地上”——但对于现实中的高校“青椒”群体而言,践行此言,却千难万难,在一个“唯论文”、“唯影响因子”的科研评价体系里,发表不了论文、论文不能高倍引、影响因子低,却是直接影响前程乃至生存处境的事情,从这个角度而言,发表论文和职称晋升,也是一种高校“青椒”的温饱或发展的需求。于是,作品突出了一位“论文焦虑”者:周华强。周华强焦虑于发论文、评职称,心态失衡下,差点要放弃,但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,顺利评上了高级职称,也在国际刊物上发表了论文。 周华强的焦虑,显现出的,是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焦虑。 在下乡的扶贫语境里,这其实是两种“温饱”需求的冲突,一种,是底层贫困人口的温饱需求,另一种,是城市文明体系中、科研教育体系中的底层人口的温饱需求,某种程度上而言,这两种“温饱”需求的冲突,并不容易得到调和。剧本当然给予了周华强以圆满的解决,他的职称解决了,论文也发表了,但是,如果职称依然没有解决呢?论文还是被退稿呢?这样的焦虑,当然会继续发酵,直至最后放弃。剧作家在此又提出了更深层的问题:第一,从价值评价体系方面来说,从国家政策层面,应制定何种价值评价体系,才能减少当代中低层知识分子的焦虑;第二,从知识分子个人而言,应坚持何种标准,来实现自我价值。第一个问题,当然是剧作无法解决的,只能提出,以观后效;第二个问题,则显现出同为知识分子的创作者心灵思考的自我投射。这种心灵思考,在一定程度上是深刻的,也能同样引起观剧的观众的反思,但问题在于,如果重点在于提出——知识分子不应把个人晋升和论文发表作为自我价值实现的标准,最终,就没有必要强调周华强论文发表和职称通过的“成功”,因为,在这之前,他们已经获得了真正的成功,那就是,得到了人民的认可:在他们受难时,是人民一片一片搭起浮桥、一个一个组成人梯来营救他们,那一瞬间,他们彼此牵连,融为一体——这是最高层级的褒奖,比任何冠冕、任何影响因子都让人信服!